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9章 迷魂銷金(九)

關燈
霪霪離雨,薄薄煙紗,濕潤著這種花之檻,插枝之瓶的一間畫房。

榻幾正上的墻面懸一副王獻之的《相迎貼》,上書隱曰:相迎終無覆日,淒切在心……密密麻麻,飛舞風流。而榻下,是一片春心對愁心。

百把銀子於芷秋雲禾這等紅榜倌人自然算不得什麽,可都道富讀書富讀書,她自迎客後積攢的銀子多數都賠給了這叫方文濡的窮舉人,供他上學讀書,好在這方舉人算得爭氣,不過一年,竟將先前因貧苦失學落下的功課都補齊了上來。

思及此,芷秋似嘆似笑,勾魂的眼皮一翻轉,由桃良手裏接過了幾張票子推到幾上,“這裏是三百兩,你且拿去。你自己的那二百銀子麼就不要動了,統共就剩了那些銀子,都給了他你要用起來時,到哪裏去找啊?你麼倒看好他,就認定他能中榜啊?”

雲禾眼下的紅痣一躍,成了飛上黃粱的彩雀,笑眼盈盈地將幾張票子折入袖中,“姐姐你忘了?上年盒子會①,他才學過人,一闕《賀明朝》可是奪了魁首。”

“我哪裏會忘呀?”芷秋嗔笑,一雙桃花眼流銀溢金地橫轉,“你就是上年盒子會同他相識的嘛,自那時起,你便做了他這個恩客不算,背地裏不知貼了多少銀子給他。噢,你倒想著他讀書費錢,怎麽就不想想你自己的錢亦是來之不易。你都給了他,我就瞧著你年紀大了,可拿什麽贖身呢?”

雨漸謝,青瓦闌幹水滴急雕,吧嗒吧嗒地墜在雲禾心頭,滋潤她一片霞腮,做出那欲語還羞的笑,“不拘什麽狀元榜眼探花,好歹他考一個出來,封了官拜了職,難道還會虧待我呀?況且他說了麼,讓我等他這一年,不論是否考上,都要來贖我出去,同他成親。”

芷秋亦笑,是涼的,是苦的,“成親?你腦子可是壞掉啦?他家裏再窮,也是家世清白,做什麽要娶你一個樂戶之女?你方才在廳上是怎麽說婉情的?我看吶,你才是做夢呢。”

“我同婉情不一樣呀姐姐,”雲禾滿目急色,試著說服她,或是自個兒,“方文濡同別的男人也不一樣,他父親老早就死了,家中只有孤母。他同我講過了,他母親不識字,凡事都是他拿主意,是他說了算的!”

“他可怎麽說了算呢?”芷秋覆一笑,婉轉牽腸,直把雲禾的心肺拽一把,“我同你算算,等他做了官,那就是貴籍,與你貴賤通婚,那是要被參到朝廷裏革職去的。即便他考不上,與你良賤通婚,也是要挨板子的!”

一番話如朔風驟緊,吹得人心生寒。雲禾攥緊了胸前一片殷紅掩襟,沈思片刻,綻出個苦澀的笑,“那我就給他做妾好了,只要他心裏有我。……姐姐,橫豎我們這等人,也沒路可走的,就連那大戶人家納妾,也是不要我們這樣行院人家的女兒,左不過往後年紀大了,沒了生意,也買幾個假女做老鴇子,再則就是挑了擔子走街串巷,可我哪裏挑得動擔子呢?就是挑得動,老死在哪裏都沒人曉得,終歸無兒無女。我是圖他一份真情,圖個安身立命,換做那劉成、段白之流娶我做正妻我還不願意呢!”

芷秋酸酸澀澀的一顆心叫她後一句逗樂起來,直拿眼嗔她,“呸、不要臉,人家一個做官一個富商,才不要娶你呢,你還看不上。”

一語作罷,惹得桃良跟著捂嘴笑。雲禾臊紅了臉,款款起身欲去,“我就是打個比方嘛,姐姐還笑我,再則也難說,阮兒姐不就是叫那田羽懷贖出去了?”

“那田羽懷贖她是做妾去的,況且那田家也不過是個小門戶的商賈人家,怎麽和劉成段白之流相較?”芷秋揚起小氅袖,由雲髻上拔得一個細玉簪,含笑剔著指甲以送她去。

誰料她又折將回來,神神秘秘地沈下眼色,“我仿佛聽見說,阮兒姐姐過得不大好。”

“你聽見誰說的?”

“前日我到天青樓出局,其中就有田羽懷的好友,說是前幾日他家奶奶的丫鬟到去田宅裏給田羽懷那位閨秀奶奶送花樣子,聽這位奶奶的丫鬟說的。說是阮兒姐常挨這奶奶的罰,就因那田羽懷時時寵著阮兒姐。”

芷秋暗忖頃刻,覆將玉簪插回烏髻,輕不可聞地一嘆,“阮兒的腦子麼也不大清醒,這田羽懷才做她多久啊?就才三兩月,不過是因為同她另幾戶客人吃醋,便賭氣將她贖了回家去。可她也不想想,這一時新鮮勁沒過去,日日同她好,卻是日日帶她的災難。他那個奶奶也才娶來一年,哪能容得下這種事呢?再則麼,納妾是為著子嗣,我們這戶人,點大蠟燭時就吃了絕子湯,她拿什麽生呢?往後,不知還有多少罪要受呢。”

聞之,雲禾牽裙落回座去,將一對圓眼遠眺窗外的殘霧愁雲,“姐姐說得一點錯沒有,當初田羽懷贖她時就哄騙家裏阮兒姐能生,天長地久生不出,他家可如何容她?”

“所以你還做夢方文濡會娶你?”

“夢麼,總要做的呀,不然日子可怎麽過呢?”那愁雲漸散,雲禾似苦盡甘來地笑起,“況且我說了麼,他不是那樣忘恩負義之人。到底要謝謝姐姐的銀子,替他也謝過。今日留園的局陳本也遞了局票給我,姐姐等著,且瞧我誆他些銀子,沒多時就能補上姐姐的虧空!我這會子回去養養精神,梳妝梳妝,姐姐走時叫我呀,咱們一道去。”

芷秋滿腹勸誡之言到底擱下,只朝她揚起笑顏,“曉得了,那陳本見你一定高興!”

至於那一腔肺腑,總歸不過是“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之言,可稍思量,卻羨慕其有夢可做。

而她的夢呢?是相見不忍相認的陸瞻。陸瞻、陸瞻、陸瞻,芷秋暗裏嚼磨這二字,只覺於她是一片琉璃薄瓦,一縷香焚灰燼,實在不是她可、她配拽在手中的。

爾後,涼風帶水,一吹,盡散了芷秋停滯面上的最後一絲笑意。

天色在暮晚中放晴,幾如將遲未遲的什麽,為這慘淡人間,遏殺煙雲。地有半幹,另有半輪金暾,懸掛西山,照著雨到風來閣兩扇大敞的門扉,連墨綠也照成了翠微。

堂子裏另有露霜、朝暮二女留守,餘下便是芷秋、雲禾、雛鸞三女齊聚門前。芷秋上罩檀色掩襟褂,下紮棗紅姜黃相間十二破裙,臂彎湘色素紗帛。雲禾嫣錦粉緞,一條月白印芙蓉披帛。再有雛鸞,淺草松黃,可愛異常。前有相幫馬車齊備,半掩風情,卻仍引得過往文人匹夫、公子商販三六九等的男人駐足相看,接耳品論。

隱有狎昵之語,挑逗之言,芷秋只作不聞,雛鸞則是挺著小胸脯翻著白眼,唯有雲禾,障扇莞爾一笑,直朝那錦衣華服之人橫送眼波。雛鸞瞧不過眼,掣她紅袖,“這些人不過是長街裏揩揩油水罷了,你只當他們真舍得花銀子呀?做什麽給他們好臉?”

“你懂什麽?”雲禾障扇,兩片唇噞喁不疊,“可難保裏頭就有那有錢有勢的,我眼下缺銀子呀。又不跟你似的,沒什麽開銷,姐姐又有好幾戶闊氣客人,我麼就那幾個摳摳搜搜的,開銷又大,萬一叫我逮著條大魚呢?”

正說著話兒,各侍婢已相上車馬,雲禾與芷秋同去一處,二人侍婢便同乘一車。芷秋正欲旋裙,又睇一眼雛鸞,“你是到哪裏去?”

雛鸞正攀飭輿,聞言回首,俏皮地眨眨眼,“我就是到雲柳街‘芳鶯樓’,是樊相公的局子,估摸著比姐姐們要回得早些。”

“曉得了,”芷秋踱步上簽,沾惹一岸噓聲,只置若罔聞,仍仰望著踩腳凳的雛鸞,低語囑咐,“樊相公麼脾氣倒好,只是他有朋友在,你也仔細說話,不要坍他的臺,省得他再好的脾氣也要惱你。再有,少吃些酒,你吃多了酒,說話更是沒邊,仔細他們惱了打你,又不是在自己的地方,誰來幫你?可記住了?”

“記住了,姐姐放心,樊相公說給我帶著好玩的,我夜裏帶來給姐姐。”

雲禾聽見,朝她皺了玲瓏翹鼻嗔一眼,“鬼丫頭,就記得芷秋姐,怎麽也不想著我?難道我就不是你姐姐?”

那雛鸞鉆入車內,放簾之前,回嗔予她,“你壞死了!不要理我,去理你那方舉人吧!”

大庭廣眾,擅自便將雲禾做恩客之事公之於眾,氣得雲禾險些跳腳,朝街面橫脧一眼,虧得眾人自樂,沒有聽見。只好對著餘陽下滾滾車轍咕噥一句,“鬼丫頭,她才是壞死了。”

芷秋不禁障扇一笑,“不要罵她哩,她還是個小孩子。快上車吧。”

那紈扇一轉,原是天青色霞影紗所湖糊,繡一枝雙面木芙蓉,旖旎似美人嬌面,長引眾人垂涎。

————————

①盒子會:舊時伎業風俗。明沈周《盒子會辭》有書,南京舊院,有色藝俱優者,或二十、三十姓,結為手帕姊妹。每上已集,以春檠巧具肴核相賽,名盒子會。盒子會時間各有說法,上元、清明前後等,本文擅定清明後。

▍作者有話說:

陸瞻:真好,又要見面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